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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野座伸元/授翻】明暗对比/Chiaroscuro

主要是父子亲情向,微宜朱。

Summary: 他从来不是艺术家。

警告:主要人物死亡,血腥描写。

原网站:AO3(5197892)

作者:absolutebearings


他不会记得这一幕。

一段漫长的、嗡嗡作响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水泥的焦味和血腥味,假肢的碎片散落一地。一块碎片刺进了他膝盖上的柔软处,尽管他感觉不到。他趴在那里,耳朵紧贴着一个本该起起伏伏、本该有一颗倔强的心在其中跳动的胸膛,但那里既没有起伏也没有声音。

“爸爸。”他轻声说,声音因呐喊而变得嘶哑,“爸爸。”

他的父亲一言不发。他双眼无神,凝视着宜野座看不见的地方。寂静还在持续,寂静的恸哭和哀号回荡在他自己破碎的胸腔里。寂静沉重如山。

这是荒谬的。他内心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那是一种内敛,他用它掩藏了自己每一次咽下的伤痛和怨恨,每一次请求,每一次在深夜无法入睡、需要指导或是一个经验丰富而富有同情心的倾听者时想拨出却没有拨出的电话。他把它封闭了起来,而现在他该怎么办?他的父亲在他的脸颊下变得越来越冷。

他独自待了很久。狡啮和常守都没有回来,对现在的他而言,这和其他一切事实都一样没有意义。在这个地方不再有因果关系,有的只是当下,只是结果。他父亲不在了——毫无疑问地、彻彻底底地死了。他身体的一侧血肉模糊,露出一个大洞,血管里的血倾泻而出。宜野座甚至无法用“他可能只是睡着了”这样的念头来安慰自己。

他的手腕不停地响着,全息影像的蓝绿色在他父亲静止的面容上投下古怪的阴影。他试图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但晕眩感向他袭来了。他动不了。他无法离开这里。他只能蜷缩在父亲身边,躺在越来越大的血泊里,抵抗寂静,他的左臂怪异地悬在肩臼上。

爸爸,他哀求道,爸爸。虽然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说出过这个词了,但不知何故,它显得很熟悉。他的舌头底下藏着太多话。

他不会记得平底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他耳边短促的呼吸声,放在他完好的肩膀上的那只手,温柔得让他痛苦。他不会记得自己抬起头试图驱散侵入视野边缘的黑暗,不会记得看着常守跪在他身边。天啊,如果他幸运的话,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但他确实记得她的眼睛。他看着她的嘴无声地开合,她向他伸出手,她的手指沾满污垢和鲜血。看着她的双手把她的夹克变成止血带为他止血,以他不配得到的温柔把他重伤的手臂慢慢放回去。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睛。

~

有时,他父亲会在很晚的时候出门。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他们吃晚餐的时候,或是他正要听睡前故事的时候:通讯器会响起,而他父亲会接听,全息影像的蓝绿色映得他的面容如幽灵一般虚幻,仿佛他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然后他会与他母亲吻别,穿上他的棕色风衣离开。伸元知道他直到早晨才会回到家,那时他一定会看到他睡在他最喜欢的那把椅子上,向后仰着头,张着嘴,轻轻打着鼾。

但今晚,伸元决定他不会等到早上再去迎接爸爸。他以孩子气的斗志决定,自己的等待是至关重要的。重要的是不能让他父亲孤零零地过夜。

他遵守就寝时间,没有透露自己的计划。他打着哈欠,蜷缩在被子里,让母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他可能演得太卖力了,因为她的微笑是会意的、宠溺的。他等待着,听着她的脚步声和刷牙洗脸的声音。等待着,听着新闻广播模糊的嗡嗡声。他溜下床,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着,直到确定母亲睡着了,才溜进走廊,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振奋不已。

这把椅子没什么特别之处,做工并不特别精美,也并不特别舒适。它闻起来有淡淡的酒精味和他父亲须后水的气味,左边的扶手上有块黑色的污渍,形状像一只飞翔的鸟。然而它是他父亲的最爱,因此伸元认为它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跳上去坐在弯曲处,旧垫子在他的体重下凹了下去。

起初,他几乎坐不住。时间被细节拖住,无情地慢了下来。远处的墙壁上有影子在移动,下方的街道上有车辆在鸣笛,声音在黑夜里此起彼伏。一,二,三……他数着数,用力向前踢着腿,然后向后。他还太小,只有挪到椅子边缘才能让脚尖够着地面。

但很快声音模糊了。影子变尖了,像弯曲的手指。公寓里又冷又空,外面的世界大得不可思议。一个由小巷和街道组成的庞大网络,里面的人比伸元一辈子能见到的还多。当他想到父亲独自在黑暗中被追杀时,焦虑的情绪缠绕在他的心头。他早先的喜悦几乎完全消失了,现在他心里充满了越发强烈的、质朴的恐惧。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他知道的下一件事是,父亲俯身看着他,睁大了疲惫的眼睛。“你怎么不在床上?”他问,“你又做噩梦了吗?”

伸元摇摇头。“我长大了,不会做噩梦了。”

“嗯?四岁就不会做噩梦了吗?”

坚定的点头。

“那么是为什么呢?”

面对父亲的困惑,他的主意突然显得不那么妙了。也许父亲做完那件事回家的时候就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一股灼热的羞耻感在伸元胸中翻滚,他缩了缩下巴。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过要说谎。“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着。”

他父亲沉默了很久。他看起来震惊、悲伤而又失落,伸元确信自己说错了话,但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把他举了起来,紧紧抱住了他。“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他父亲说,于是他知道了自己没有做错。他做得很好。

“我必须回到床上吗?”

让伸元高兴的是,他父亲朝两个方向偏了偏头,然后向他投来了一个顽皮的笑容。“只要你安静就不用。”

他长吁了一口气,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两人坐在一起。伸元蜷缩在父亲身边,父亲则吻了吻他的头顶,抚平了他的头发。外面的声音现在更安静、更遥远了,在这个安全的地方,即使是又一轮警报声也无法触及他们。伸元把耳朵贴在父亲的胸口,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声,每一次跳动都让他感到难以言表的安心。

那天早晨,他母亲下楼时看到他们两人还睡着:父亲仰着头,儿子抓着他衬衫的前襟,蜷在他怀里。两人都轻轻打着鼾,那是做梦者松弛的呼吸。

~

宜野座在白色的房间里醒来。在他脆弱的头骨里,思绪缓慢而笨拙,仿佛在迷雾中行进。是镇静剂的作用吗?他不记得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仅有的冲动是生理性的、原始的。他反射性地想眯起眼睛抵抗周围强烈的白光,想转动他酸痛的肩膀,想抓挠左手掌中央的痒处。

但这种疼痛是不正常的,剧烈而粗糙,像一把锯齿状的刀锯着骨头。一种嗡嗡作响、令人反胃的剧痛。瘙痒渐渐变得难以忍受,他想支撑自己坐起来,但只有他的右臂听从了条件反射的指挥。

他的左臂不见了。

一股令人作呕的寒意袭上他的背。他紧紧闭上眼睛,混乱的形状在他的眼皮背后跳动,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这幅画面没有变。只有一小团干净的绷带在他衬衫的空袖子下沙沙作响,表明他失去了什么。当他移动时,他能感觉到布条拉扯着他尚未愈合的皮肤,那里有缝线和缝钉,那个狼藉的洞曾经是一条强健的、功能正常的肢体。瘙痒感、令人发狂的瘙痒感钻进了骨头,但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可挠的。

他撕扯着衬衫,失去平衡,感到绝望。他仅有的一只手颤抖着,他艰难地扭过脖子去看。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希望它只是幻觉。只是光线变的戏法。但他盯着看的时间越长,他周围的环境就越清楚,直到他再也不能否认眼前的事实。新的绷带标记着他的手臂曾经的位置,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灯在他头顶嗡嗡作响。走廊那头有人在尖叫。他没有左手掌可挠。

在那一刻震惊的醒悟中,他想起了那场困住他的爆炸,想起那根点燃的引信照亮了他父亲的恐慌和槙岛的愉悦,他想起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却在最后一刻被交换了命运。他父亲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倒在血泊中。他的手放在宜野座的脸颊上。

他的胃在翻腾。这只是一场梦,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他随时都会醒来,于是世界将恢复如常。他父亲距他只有一个电话之遥,而不是去了宜野座无法联系的地方。他这次一定会伸出手。他会放下多年的怨恨、嫉妒和伤痛,把它们放在一边,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他再也不会说一个难听的字了。那些从来不是他的真心话。

他把薄薄的医院毛毯扔到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每当他迈出一个蹒跚的脚步,一辆静脉输液车都跟在他身后颠簸着。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从他仅剩的手臂上伸出的那根苍白的塑料管,也没有注意到当它拉紧时有血滴在他赤裸的脚上,只感觉到他跳动的心脏挣扎着要冲出肋骨。他粗重的喘息声在无菌的房间里震耳欲聋。

< 心率: 164 次 / 分

色相:暗黄绿色

犯罪系数: 211

请回到您的床上,安静地等待精神护理 >

“放我出去。”当医疗无人机从两侧包围他时,他喘着气说,“放我出去。”

~

他母亲下午去学校接他,用湿漉漉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医院。现在是夏天,十分闷热,热浪像裹尸布一样笼罩着这座城市。虽然事故发生才三天,伸元却感觉仿佛过了三年,一小时比一小时漫长。所有大人都告诉他,爸爸还活着,他会没事的,但他们的安慰给了伸元一种不好的感觉。他没事的,因为他现在不太好。

医院里出奇地安静。医生和护士脚步轻柔,甚至他们的鞋子踩在一尘不染的油毡地上也不会吱吱作响。他们悄声说话。走廊那头有人在哭泣,伸元又向母亲靠了靠,他心头涌起一种熟悉的焦虑感。这个地方属于病人和垂死之人。这不是他父亲该待的地方。

“爸爸怎么了?”当他们乘坐电梯上到十一楼时,他壮着胆子问道。

他母亲沉默着,咬着舌头,脸颊鼓起,一个熟悉的姿态。“他受伤了。”她最后说,声音脆弱得像老人的骨骼。“他们不得不拿走他的手臂。”

焦虑变成了恐惧,他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让她畏缩了一下。“他的整条手臂?”他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

这时她似乎恢复了一点镇静,低头看着他,对他露出了微笑。若不是她眼神中流露着紧张,这副笑容本该让他感到鼓舞。“他们会给他一条新的。”

但这样的前景只是增加了伸元的恐惧。他对假肢的神奇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他父亲受了重伤,从这一刻起,他的生活将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他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简单地安装一个替换件并不能修复任何问题。

他们到达十一楼后,他母亲加快了脚步,但伸元发现自己拖着脚步,一步比一步更迟缓、更笨重,只为在不得不面对自己恐惧的根源之前拖延几分钟。他的脑海里充满了成千上万幅恐怖的画面——血迹斑斑的绷带从受伤的肩膀上滑落,一个大洞从病号服的空袖子里露出来,他父亲的五官被痛苦扭曲得面目全非。他一点都不能忍受。

当他们来到爸爸的房间时,一位医生把他母亲拉到一边,用低沉而急切的声音对她说话。伸元突然不在乎了,甚至没有真正意识到——他踮起脚尖,望向窗户里面,努力想透过护士手臂下方的缝隙往里看。他忘记了自己是多么紧张和害怕,忘记了整个状况让他的胃多么难受。他看见了父亲,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伸元。”爸爸虚弱地笑着说,“看起来怎么样?”

看起来很糟。看起来很痛。他摇摇头,嘴唇颤抖得厉害,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过来一下好吗。”

他吸了吸鼻子,听话地拖着脚步走过房间。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忍不住伸手去拉父亲的袖子。我很抱歉,他绝望地想着,看着父亲的表情在痛苦中扭曲。我很抱歉我帮不上忙。

~

他在足立区市立心理矫正与医疗护理中心度过的前几天充斥着绝望和无意识的叛逆。他向物品供应服务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不断地询问他的公寓和他的狗的状况。他坚持要工作人员亲自照看他的植物,还要一个真正的人去他的公寓照顾十美分。毕竟,你不可能指望一只活泼外向的狗会满足于无人机的陪伴。他这样努力分散注意力的原因并不神秘:他在这里一无所有。这里只有平淡无奇的墙壁和显示着他生命体征的全息门。

< 心率: 90 次 / 分

色相:深靛蓝色

犯罪系数: 186

请把您的想法集中在积极的一面! >

说得好像这种事是可能做到的一样。甚至当他静静等待着,一只手掌心朝上放在膝上时,仍有一场风暴在他心中肆虐——一种由痛苦和悔恨、渴望和失落交织而成的,苦涩而笨重的结构。在寂静中逐渐响起的一阵刺耳的咆哮。

“我的狗。”他在第三天轻声说,尽管失去了一条手臂,他还是在努力保持平衡。暴怒已经被安静的乞求取代。“谁在照顾我的狗?”

医疗无人机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您的搭档暂时接管了监护权。”

我的搭档……但这不可能。他的搭档早就离开了。

 

~

伸元没有获准旁观手术,但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尤其是在帮助爸爸换绷带、在包扎伤口前轻轻擦拭疤痕的时候。他现在够大了,他可以帮忙。

这也是一件好事,因为康复是一件缓慢而煎熬的事。父亲咬牙忍受着,就像他在手术过程中做的那样,在他们把承托板焊进洞里、最后安上假肢的时候强迫自己保持不动。而现在,虽然在痛苦中扭动可能是更自然的反应,但他没有。愈合中的伤疤是如此敏感,连轻柔的呼吸都会带来一阵剧痛,但他没有动,只是时不时地露出像太阳上的一缕云彩一样转瞬即逝的笑容。

“这是什么感觉?”一天下午,在花了三个下午鼓足勇气之后,伸元问。

起初,他父亲什么也没说。金属手攥了起来,他的手指在手掌上发出刮擦的声音,让伸元后颈上的毛发竖了起来。一时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父亲没有理由说谎,他仍然对说出真相犹豫不决,仿佛它让他很不舒服。“没有那么糟。“他最后说,离那个问题隔了太久,几乎算不上回答。

他向伸元伸出假肢。虽然伸元有所准备,但当冰冷的金属擦过他的肩膀时,他还是猛地一跳。没有跳起来,只是缩了一下——但父亲还是看到了。慢慢地,笑容消失了。

“没有那么糟。”他又说了一遍,像在提醒自己。

~

时间散成了一片。以前,他会记下每一小时和每一分钟,把它们整齐地刻在记忆里。但现在,日子扭曲变形了,时间的长河在一眨眼间消失了,转瞬即逝,虚无缥缈,难以把握。他一会儿坐在床上,一会儿又盯着一台医用无人机的反射面板,它那平稳而缺乏人情味的样子很配它奇怪的语调。

他想不起上次跟一个人说话是什么时候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不愿回想。

每天都一模一样。早晨六点整,灯光会逐渐亮起,一模一样的语音会播放整整十遍。(“早上好!今天将是美好的一天!努力净化你的色相吧!”等等等等。)六点半,一台无人机会把他的早餐从门口推进来,他会心不在焉地戳它几下,然后把它冲进厕所。起初,他努力过。他尽力了。但食物沉重地压在他的舌头上,在他的胃里拧成一团。都一样的,他一边看着早餐在下水道里转圈一边想。他太累了。

早晨,他接受治疗。他过滤掉了无人机和工作人员的评论(“精神紧张”“自我剥离”“营养不良”)。下午,有人给他更换绷带,清理伤口,检查感染情况。他的撞伤和擦伤都被以同样生硬、疏离的方式处理。他在这里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概念,是他父亲的一本旧书里的傀儡,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晚上,他能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哭泣,那人用手、毯子或者像纸一样薄的枕头捂住了啜泣声。(这是他在几天前知道的。它们很薄,因为有时这里的人会试图闷死自己。)这个受苦的陌生人仿佛在炫耀自己还有感受的能力,还能用眼泪纾解痛苦,这使他心里蓄积起了一股微弱的怒火。他什么都感觉不到,胸腔中央是一团巨大的、尖叫着的空虚,一个任何事物都无法逃脱的奇点。

 

~

在他回家后的第七晚,凌晨三点,他发现他父亲在厨房里做鸡蛋,而不是在睡觉或者徘徊在阴暗的街道里。他转动着他的新肩膀,皱了皱眉头,随后就看到伸元站在门口睁大了眼睛看着。突然,微笑又回来了——那副让人安心的笑容似乎不再那么令人安心了。

“对不起,伸元。”他说着轻声笑了笑,耸了耸他那只没受伤的肩膀。“我是不是太吵了?”

他摇摇头。“爸爸……?”

“嗯?”

“你晚上都去哪里呢?”

“什么?”

“晚上,你有时候会离开。妈妈总是显得很担心。你回来的时候身上还会有股怪味。”

他无法确定,但他父亲的表情中包含了许多——主要是哀伤,但有那么一刻他看起来几乎有点自豪。为伸元注意到这一点而自豪。“是吗?怎样的怪味?”

他回忆着,想起了那把手枪。“就像枪,还有雨。”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他父亲叹了口气,用真手捋着头发,让头发竖了起来。假臂无力地垂在他身侧。“我们得好好谈谈了。一个字也别告诉你妈妈,好吗?”

快速而热烈的点头。他到死都不会泄露一个字。

“倒不是说我认为她会不赞成,但是……唔,这不是小孩子该听的事。”

这让他的职业听起来再有趣不过了。伸元绝不能扭扭捏捏,像一个孩子、一个麻烦的小尾巴、一个太幼稚而不适合面对真相的人那样。他学着大人的样子挺直腰板,表情是冷静的、会意的,显示出他对自己阅历的信心。“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们来到客厅,父亲把他抱到腿上。他现在已经长大,不适合这么做了,但就算你这么告诉他父亲也没用。他们沉默了很久,听着汽车在雨水浸湿的街道上疾驰的声音被走廊里隐约的谈话声冲淡。他似乎在掂量着真相,想把它解析成适当的形式,然后才放弃并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我是一个侦探。”

伸元知道这个词,但并不真正知道它的含义。“就像书里的那些人一样?”

“戴着滑稽的帽子?”父亲笑了,“我可没有那种东西,大概我终究不算是侦探。”

“你不一定要有一顶滑稽的帽子也可以是侦探。”伸元说,努力想让自己显得睿智而老练,这样父亲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但这只是让父亲再次笑了起来,先是因为他的话,然后是因为他丧气的样子。

“那就好。”他最后说,“因为我在别的事上都没有多大用处。”

“不是这样的。你做的早餐很好吃。比打印出来的好吃。”

“那是当然。要是哪天程序做的饭比人做的还好吃了,我就把我的鞋子吃下去。”

伸元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恶心。”

父亲笑着捏了捏他的腰。“你说得对。有点像书里的那些人。你看,有些人会做坏事,比如伤害或者杀死别人,他们会试图掩盖真相,不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工作就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我就能找到他们,把他们关起来。他们会把它搞得很困难,有些罪犯太聪明了。他们几乎什么都想到了。”

“但你会抓住他们?”

“但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抓住他们。你把事情理清楚——摆出事实,那些你知道的事,那些你亲眼看到的事。然后你根据这些事实做出预测——你会有种直觉,如果你懂的话。侦探的直觉。这样你才能抓住他们。你得看清事实,把他们摆出来,这样你的直觉就会有反应。你要抓住他们,不让他们再伤害任何人。”

“……因为这是对的?”

“正是这样。这是好事,确保人们能安全地出门,过自己的生活。破案,不让坏人再犯案。这是很好的事。”

伸元瞪大了眼睛。这不只是好事,这是他所能想象的最高尚、最无私的职业。晚上,当其他父亲待在家里的时候,爸爸穿上他的棕褐色旧大衣,在街上寻找罪犯,搜集线索,在坏人伤害更多人之前智取他们。他逐渐明白了,他父亲做这些事是为了其他人,在此过程中他还把自己置于明显的危险中。

“你就是这样失去手臂的吗?”他咬着嘴唇问。

父亲沉默了很久。“差不多吧。”过了一会儿,他俯身端详伸元的脸,接着又捏了他一下。“好啦。你就跟你妈妈一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头发都要愁白了。你连七岁都没到。”

“我没有。”伸元抗议道。他不想变得像他母亲一样,他想要像父亲一样——勇敢而睿智,无私地献身于对正义的追求。“我只是在思考。”

“是吗?”

他一边摆弄袖子上松散的线头,一边咬着下唇。他心里的话难以控制,他的情绪也无法压抑,但他知道,父亲对他这么坦诚,他再保持沉默就不公平了。“我也想做侦探。”他低着头轻声说。他真切地感觉到他父亲的拥抱变得更紧了,感觉到他背后的呼吸一滞。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我想要像你一样。

~

一天,在医疗无人机给他肩上的洞包扎完毕时,一个护士来见他了。她制服上的每一针都缝得整整齐齐,一直到一尘不染的鞋子,完美得仿佛她是被缝进去的一样。但当他的目光移到他脸上时,这幅画面就消失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脸上的笑容仿佛是贴上去的一样,假得像面具。“有人来看你了。”她用与她的笑容相匹配的声音告诉他,“很棒吧!”

宜野座一言不发。言语似乎要在他体内传播很远才能传到舌头上,而那时说话的冲动已经消失了。他费力地站起来,拖着他的静脉输液车,跟了上去。

从前,他可能会在经过走廊时观察周围的环境,透过窗户看看其他囚徒,留意他们的色相和犯罪系数。从前的他会在乎,比他的职业所要求的更在乎。假如他头脑清醒,像从前那样是这个世界的公民,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都会让他深感不安。他会疯狂地担心今天来看他的会是谁(大概是他从前的同事之一,因为他祖母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出行,而他父亲……

现在,他能做的只是跟上护士的脚步。他能徒步追着罪犯跑过二十个街区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的腿很痛。他的胸口很痛。他的幻肢左臂又痛又痒又痉挛,面对那令人发狂的疼痛,他所能做的只是更深地缩进自己的内心。在他心灵的这个阴暗的角落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痛苦,没有失落,甚至没有悔恨。他在这里不用思考任何事。

现在他只是看着护士整齐的发髻随着她走的每一步微微摆动。她的头发是漂亮的棕色。

“她就在那边。”护士咽了口唾沫说,“你的心理测量值非常脆弱,所以请在谈话中保持愉快。”

根本不会有任何谈话,护士似乎在他沉默了太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她叹了口气,按下了门开关,让他通过。

他过了一会儿才认出在玻璃另一边等着的那个女人。她面色憔悴,伤痕累累,额头上和脸颊上还贴着刚换的绷带。直到他看到她的眼睛,他才认出常守,尽管他从未见过这双眼睛周围出现这么深的黑眼圈和仍未恢复的瘀伤。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她微微张开了嘴,睁大了眼睛。她的审视让他难以忍受。他轻轻坐在对面的座位上,避开她的目光。

“宜野座先生。”当他拿起话筒时,她轻声说。

他什么也没说。他喉咙发紧。他现在即使试图说话,也只会发出可怜的、沙哑难辨的声音。

“我……本来想早点来的。他们告诉我你的状况太糟糕了,不适合探视。”

可能确实如此,他不记得了。他微微发出了一点声音,可能是一声表示赞同的咕哝,然而在这里它听起来嘶哑而微弱。

他们沉默了很久。她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她,因为跟一个他之前认识的人、认识之前的的人交谈很奇怪。如果他还有这个心思的话,他也许会为自己这副样子而羞耻。现在,他只是入迷地看着她,因为她看起来不一样了——在他周围单调的白色、单调的做作之中,她是一片淤青、一抹色彩。一颗在人体中跳动的心脏。

“我在照顾十美分。”她一边告诉他一边强颜欢笑。“他真是个小可爱。你从来没说起过,因为你太注重隐私了,宜野座先生,但我有种感觉,我觉得你一定很宠他,因为今天早上他做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在吃早饭,十美分就坐在我旁边,把头枕在我腿上,用我在狗的脸上见过的最难过、最委屈的表情看着我。你经常把自己的早餐分给他吗?他似乎期待着我这么做。我该拍张照片的……好吧,不管怎样,糖果——啊,我的全息投影助手——他们相处得不太好。她想把十美分赶走,然后十美分就绕到我的另一边,又把头枕在了我腿上。还在舔我的手腕什么的,像是要讨好我。这招对你有用吗?我发誓,他要把她逼疯了——我——我是说,把她搞得不知所措了。这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他感觉他有必要笑一下,尽管这个故事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快乐,所以他勉强笑了。

“我还拿走了你的植物,虽然我不太擅长照顾它们。我对园艺一无所知,不得不去查了一大堆资料。嗯,在——啊……在那些事过去之后,我有了一点空闲时间可以这么做。还不算太糟!糖果想要代劳,但你告诉我植物在由人类照顾的时候长得更好。所以我在努力坚持下去。当然,要是毁掉了什么东西,我会把它换掉的!我知道这不一样,但是……嗯,就像我说的那样。我会尽力的。”

他有这么说过吗?他不记得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说话。“……谢谢你。”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自他入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说话。不知他入院有多久了,几天,几年,都有可能。

“你不用感谢我。”她坚定地说,尽管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我们是搭档,记得吗?”

这次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更有力了一点。“你说得对。”

他怎么可能忘记呢?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的处境,只是这一次,他成了那个离开的搭档。但要接受这一点就必须接受其余的一切。他所失去的一切,他没能做到的一切,以及几乎要吞噬他的悔恨。他的空袖子笨拙地搭在膝上,从中间折了起来。

“他们告诉我你不吃东西。”她轻声说,“为什么?”

一切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再也不会回归的生活,他因软弱而被剥夺的事业,一去不返的狡啮——最重要的是还有他的父亲。他看到了炸药的闪光,知道他即将死去,却在最后一刻被父亲交换了命运。真相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仿佛它一直在等待时机。他弓着背,避开她的目光。“我死了会更好。”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她的喉咙哽住的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但他不可能忽略她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和她狠狠咬着下唇的样子。虽然这让他困惑,但那种熟悉的愧疚感缠绕着他的喉咙,像拳头一样握紧了。这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这从来都不重要。

片刻之后,她平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呼出。从前在工作中,当情况变得难以承受时,他见过这种训练有素的、克制的姿态。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目光像钢铁一样坚毅,但其中也有温柔,有深深的同情,径直刺进了他那颗压抑的心。“宜野座先生,你活下来会更好。”

见他什么也没说,她靠得更近了,把左手按在玻璃上。“拜托了。”

~

一天下午,他放学回家时看到父亲弓着背坐在一张空白的画布前,摸着下巴。门关上时,他抬起头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显得年轻了十岁。“过来,伸元。”他说。“你来得正好。”

“正好做什么?”

“坐在那儿就好。”

看来他又要当模特了。在伸元人生的这个阶段,这种事已经平常到了无趣的程度。他叹了口气,扑通一声坐在了父亲指的地方。“我得写作业。”

“没关系。这很好。做你的作业,就当我不在这里。”

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父亲喜欢边工作边说话。但伸元照做了,把课本放在膝盖上,调整着自己不自在的姿态。被画下来让他有点紧张。这太不可改变、太永久了,而且无论阳光多么明媚、对象多么明亮,他父亲都喜欢给它们蒙上不必要的阴影,仿佛他眼中的世界只有阴沉的色调,黑色和灰色。

但他看着父亲整理油彩,油彩的颜色像秋天一样鲜艳,有饱和的红色和橙色,有深绿色和深蓝色,他开始认为,这次描绘他的不会是平时那种暗淡的色彩。“这次的画是什么样子呀?”他父亲开始在画布上涂抹颜料后,他问,“又是暗乎乎的吗?”

“暗乎乎?!”

“是啊,一片漆黑。”

虽然他的嘴唇勉强挤出了笑容,但他脸上其余的部分都带着受伤的表情。“每个人都是批评家。”

“拜托。我是认真的。”

“好的,好的。我要给你讲点专业的东西了,注意听。”

伸元坐得更直了。他对专业的解释很感兴趣。他喜欢去了解“怎么做”和“为什么”,把它们拼凑在一起,直到彻底理解它。他认为这种兴趣和干劲会让他适合从事侦探工作。“我在注意听。”

“你看,如果在你画的一幅画里,所有东西都很亮,那么你的眼睛就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但如果你让你描绘的对象成为最亮的光点,那么你的目光就会直奔那里。直奔你想让它去的地方。如果你把一切都用阴影和光线表达出来,那么你想表达的东西就毫无疑问了。”

直到几小时后父亲给他看了完成后的画,他才真正明白这一点:在画中,伸元埋头读着课本,一脸专注。就连他头发上最黑的地方也比他身后、他周围的阴影更明亮。毫无疑问,这就是他父亲想让世界看到的。他知道自己正是这份爱与自豪的源头,这让他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

让宜野座有点惊讶的是,常守养成了拜访他的习惯。每过两天就会有一个护士来到他的房间,告诉他有人来看他了,然后他会站起来,身后拖着静脉输液车,空空的袖子像旗帜一样飘在身后。他小心地坐在玻璃的另一边,听她强作乐观地说个不停。他会观察她的脸,观察她的表情每时每刻的变化。他会在她眼中泛起泪光时移开视线。

起初他们的谈话是试探性的、故作积极的,仿佛她在来访前总把自己身上的悲伤清除得干干净净。尽管如此,他最先注意到的却是她眼中深深的悲伤,在隔离设施里无尽的白色中像一道敞露的伤口。他不由自主地、不顾一切地盯着它。在以前的世界里,他会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他会几乎立即就注意到它。而现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作为一种忏悔的表示。

他很早就意识到她同样受了伤害,她被抛下了,而且不像他,她并没有预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这种好奇心取代了他们先前的谈话中的犹豫。慢慢地,求知的本能、怎么做为什么的驱动力让他重振了精神。

在她第四次来访时,他强迫自己问:“常守,你为什么来?”

她起初什么也没说。她在大腿上拧着手指,纠结而焦虑。他注意到她的拇指指甲旁边有一条暗红的带子,那是她把皮肤抠掉的地方。“我在——在工厂找到你的时候,你看着我……”她的声音弱了下去,抬头看着他,她表情中强烈的恳求几乎把他钉在了座位上。他无法忍受这种不加掩饰的凝视。“你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一样。”

他惊呆了。他想知道,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立刻说出来,她面对真相的坦然态度超过了他的求知欲。当他看着她的脸重新垂向膝盖时,他慢慢地意识到她的话既是坦白也是评判。他想起了她那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睛,他知道他们有同样的感受。不管那是什么。

“还有。”过了好一会儿,她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那天晚上,他逼着自己吃下了每一口晚餐,尽管有泪水在顺着脸颊流下来,啜泣让他难以下咽。

~

起初,他父亲很高兴伸元如此向往他的职业,忍不住要满足他的好奇心。他很快就发现,随着他长大,他父亲越来越乐于向他透露更多,这对他来说很好。如果允许的话,他会跟着父亲去分局。在漫长的校园时光里,他幻想着能找到一些关键的证据,而那些调查人员,那些大人,他们对案件的关注太深入了,无法面面俱到。

他阅读悬疑和犯罪故事,试着抢在主角之前解开谜团。他一有机会就读,这让他母亲越来越不安。“你们要小心。”她总是警告他们俩,但他们也往往听不见她的警告。

很久以后,他又想起这一切,而那时一切都变了。他父亲的喜悦被疏远所取代,冷淡的目光凝视着伸元看不见的地方。你要小心,有人告诉他,他内心深处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仍然继续前进,仿佛什么都伤不到他。

~

他决定活下去,这并不是一个明显的改变。这甚至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决定。

这是缓慢而笨拙的,与他不平衡的身体和他现在那歪斜的、无精打采的步态相称。他首先想到了常守,那些蕴含在目光中的忏悔,他们共同受到的伤害。他想到她在这世上像他一样孤独,于是他心里燃起了一团火。他吃了饭,强迫自己咽下每一口寡淡无味的食物,尽管他的胃因食物的重量而痉挛。他躺下来,小心地把空袖子叠在肚子上,忍耐着。

他梳了头发。他洗了澡。他整理自己的病号服,让它整齐地挂在他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强迫自己看看他现在变得多瘦,他胯部和肋部的骨骼变得多么突出,被苍白的、青筋毕露的皮肤包裹着。看到宜野座这样回报他的牺牲,他会作何反应?饥饿而虚弱,因过于强烈的自我憎恨而几乎无法呼吸。被愧疚和悔恨所摧毁。他父亲会怎么说?

他又该怎么回答?对不起。我爱你。我很生气,但我爱你。你离开了我们,但我爱你。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我好想你。

~

直到很久以后,多年的间隔和眼界驱散迷雾时,他才明白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当时有许多无人机。闪着蓝色和红色的光。一些邻居出来围观了。母亲抓着伸元的外套,泣不成声地恳求着,但父亲一言不发。他转身背对家人,走上警车,一个字也没说。

很久以后,伸元才想起,在他转身前,在他离开前,他的眼睛里泛着泪光。他的肩膀在颤抖。他的手攥得紧紧的,当他终于松开手时,他手掌里留下了四个小小的新月形。

~

这次,当常守看见他时,她眼中有了笑意。“你看起来好多了。”

他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我感觉好多了。”这不是全部的真相,完全没有体现出在他心里乱作一团的愧疚和悔恨,但这次,它足够接近真相了。他有了感觉,单是这一点就足够了。在几周的麻木之后,他有了感觉。

她的笑容更灿烂了。“你的医生告诉我,你准备好安装假肢了。”

他试着滚动了一下肩膀,只是因疤痕组织的伸展和弯曲而微微皱了皱眉头,适应着这个动作。现在,他的处境有种讽刺的意味:同样的手臂,同样的眼睛。同样的道路。他可以接受它,在这条注定的路上走下去。他可以习惯工作,因为至少这世上总是有罪犯和侦探。对他来说,这世上总是有朱,她在他最糟糕的时候见过他,还一直留在他身边。当他在隔离设施里受苦的时候,她让他知道他并不孤单。只要有他在她身边,她也不会孤单。

“我想我准备好了。”他最后说。

“你有没有考虑过……嗯,总有一个工作岗位是属于你的,宜野座先生。你知道的,对吗?我想——我想……”

“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他带着一点往日的锐气告诉她,“我当然会回去工作。”

他当然会。他是宜野座伸元,是他父亲的儿子。两人都一样闲不住。

“我留下了他的东西,宜野座先生。”过了很久,她在离开前告诉他。“我帮你留下了它们。它们会在你的新住处等着你。”

在以前,这会刺痛他。他会低着头走开。但现在,他小心地把宽松的袖子叠在腿上,露出微笑。这是一个复杂的微笑,蕴含着他的哀伤和释然、愧疚和悔恨。他的爱。他还活着,他的生命是一件他被赠予两次的礼物,他会好起来的。“谢谢你。”

~

手术前一夜,出院前三夜,他梦见了父亲。

不是他最后那副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样子,而是他从前的样子。他轻松的笑容。那双手,能粉刷,能修理,能做出美味到会让最硬心肠的人也流下眼泪的早餐,能开枪,也能从脏兮兮的脸颊上拭去泪水。他们的秘密和计划。散落在家中的、由他父亲写下的线索。那份既毁了他又救了他的骄傲。他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睡觉时向后仰着头、不省人事的样子。

他梦见他们的争吵,以及他在伤痛中度过的多年光阴。他梦见伤痛在他的人生中所占的位置,梦见以父亲的形象出现的痛苦、被抛在身后的痛苦。他梦见母亲在他那双一天比一天更像他父亲的眼睛前畏缩。他梦见他在校园里受到的嘲讽,以及他无论如何都始终无法摆脱的那种挫败的目光。

他梦见他父亲的位置,以及他是多么适合接替这个位置。这将标志着他奉献一生的决定,象征着他的宽恕和他需要得到的宽恕。

他们在梦里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你是我的儿子。”他父亲说,而他知道他的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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